根据我去爸爸学校时间的不同,会听到他反复读三到八遍相同的内容。他读的内容都选自七本左右的图画书,在父亲看来,本本都是经典,我在家里早就听他读得耳熟能详了。在给学生上课之前,爸爸会事先进行几个小时的练习,整本书的内容都已经烂熟于心了。所以,他上课的时候会一直把书面向同学,把上面的图片展示给他们看。这些书的每一本,爸爸都可以背下来,用一种清晰而又夸张的声音朗诵给学生听――读的内容从“大红狗克利福德”到民间故事等等,不一而足。而且他最喜欢的书,例如“大红狗”系列和“沉默的兔宝宝”,简直可以说是倒背如流,始终保持流畅的节奏,翻页的时机也把握得恰到好处。
因为我是在开学几周之后才有机会走进爸爸的课堂的,所以我不知道爸爸的学生是否对他的这项本领感到惊奇。当然了,我觉得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看到爸爸事先反复地练习,我有很多年都坚信给孩子读书的人如果做不到像他这样,就是偷懒了。听爸爸读书,情节的发展是那么水到渠成,翻页的时候是那么有自信,他会让你听出接下来有精彩的事情要发生了,你的眉毛会不自觉地挑起来。作为一个和朋友一起自编自演过戏剧的人来说,这也许正是我灵感的来源所在。爸爸一直都说自己从来都不喜欢表演,但是多年来他恰恰每天都在表演。他会不着痕迹地改变声调,扮演一个小孩子,比如苏斯博士笔下的小女孩辛蒂露;或者在讲完一个像《怪兽和裁缝》(The Monster and the Tailor)这样的恐怖故事之后,突然“砰”的一声把书合上。要做到像爸爸这样是需要很多技巧的。
但是,当我带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和上下搅动的胃缩在睡袋里,躲在爸爸桌子后面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表演实在是太有感染力了。每次读到扣人心弦的情节,孩子们紧张地喘气的时候(我甚至连书上的图画都看不到,因为是朝向孩子们的,不过还是会跟着紧张),我都会呻吟着捂上耳朵,往睡袋里再缩一缩,无比渴望能找个地方,什么地方都行,能躲开这里的声音和灯光。不管起初我觉得这有多么糟糕,随着爸爸的朗诵,我的感觉都会越来越糟糕。更糟糕的是,如果读的是一本朗朗上口的书,就会很容易让人记住。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会发现自己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会不自觉念念有词地重复这本书的内容,逃不出爸爸的“魔音贯脑”,也逃不出每本书读完之后那些热烈的掌声了。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无比渴望回到医务室那张简陋的病床上,回到那间贴着瓷砖的昏暗的房间,也许再真正地来上一觉。
爸爸开车带我回家的路上,我会忍不住再提一遍这件事:
“关键是你把我带到图书馆,我感觉更不舒服了。那里又吵又热,到处是人。你不该带一个生病的孩子到那种地方去。”
“对一个应该在发高烧的人来说,你的思维未免过于清晰了点吧。”
“你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玛莎说:‘不用讨论了!’”这时爸爸会引用一本经典著作(对我们来说是经典著作)里面的对白来结束对话。这句话是出自詹姆斯・马歇尔的系列绘本《乔治和玛莎》(George and Martha)中的。当玛莎,或者我爸爸,说“不用讨论”的时候,就代表可以闭嘴了。于是我一路上都会生着闷气,试图把从图书馆地板上沾的灰从头发上弄干净。朗读是他的激情所在,这种激情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在家里面对一个生病的小孩他都停不下来。他自己从不生病,所以显然永远不会看到这样的一幕:他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我在楼上窝在床里睡大觉。只要他能读书,他就会读下去,完全无视任何干扰,比如我在图书馆的后面发出的阵阵咳嗽声。
也许,这也是“连胜”计划能坚持下来的原因之一吧。只要父亲计划去做一件事情,那么什么都无法阻止他――尤其当这件事是朗读的时候。读书是神圣的,是多年一直坚持下来的传统。我记不清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我读书的(在“连胜”计划正式启动之前,我们已经读了很多年了),当然我也想象不到读书什么时候会结束。爸爸也一样。
在那些我蜷缩在睡袋里,咳嗽得惊天动地,喷嚏打得一塌糊涂,度秒如年的日子里,我们还在坚持读书。我们当然会坚持。那些在图书馆里连续五个小时不间断的,让人无处可逃的朗读并不算数。因为那时爸爸并不是读给我听的,在他眼中这不能代替什么。所以晚上我洗完澡之后,睡觉之前,我会抱着破破烂烂的洋娃娃安妮――这是四岁时爸爸给我买的。安妮个头很大,几乎和我一样大;当我累的时候,抱着她会觉得很沉;但是她的嘴是用鲜红的线勾勒出来的,看到那红艳艳的微笑的小嘴会让我感觉好很多。我会抱着一盒纸巾钻进被子里,挨着爸爸。我会打喷嚏、咳嗽,时不时地还要克制住想吐的感觉――但我们还是会读书。是的,我们会读书――只有我和爸爸,一如既往。